中國畫藝術中的神、情、意、趣
106 2017-04-14
人們在觀賞繪畫作品時,往往著眼于畫得像不像,迷戀于彩色照片的華麗細膩,跟真的一樣。于是要求油畫向照片看齊,當然也就難以理解和欣賞中國畫。這大概和看慣了電影初接觸話劇、特別是京劇時的格格不入相似吧。但是,人們審美觀點的形成,是由許多方面的因素孕育的。作為民族文化一部分的審美意識,總是自覺不自覺地、程度不等地積淀在每個炎黃子孫的精神世界。經常出現的情況是隨著年歲、閱歷的增長,對于民族藝術的熱愛醒悟和回歸。在一些藝術家身上也可見這種現象。
中國畫的排斥自然主義的逼真描繪,不僅不是它的缺點,反而是其藝術魅力之所在,是其立于世界藝壇獨樹一幟的特色。
關于欣賞和評價繪畫的優(yōu)劣問題,宋代蘇軾一針見血地指出:“論畫以形似,見與兒童鄰”。就是說只注意于外形的像不像,是不足以論畫的,論畫要以追求神似為宗旨。神似論不僅是中國繪畫藝術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,也是民族審美觀的精華。理論當然是來自實踐的,中國的繪畫藝術以線造型,大膽概括提煉;講究虛實相生,形成了一系列獨特的藝術手法,比如舍棄背景,留有空白,單線勾勒,水墨寫意等等,都使得藝術更加純美精粹。
早在《淮南子》一書中就提出“君形”之說:“畫西施之面,美而不可悅。規(guī)孟賁之目,大而不可畏,君形者亡焉”。意思是說,畫佳人西施雖然很美,但不使人喜歡;畫勇士孟賁雖然眼睛很大,并沒有令人生畏的氣勢,原因在于沒有神氣。東晉大畫家顧愷之明確提出傳神的主張,經過謝赫總結的“六法論”“氣韻生動”說,到宋、元以后引入山水畫,有了進一步的開拓,以至到近代的“不似之似”“似與不似”之說,都是延續(xù)發(fā)展了“神似”論創(chuàng)作藝術思想的。也正是在這一思想影響下,“離披點劃”“時見缺落”“筆雖不周而意周”的疏體,即現在所說的寫意或意筆畫,得到登峰造極的發(fā)展。
拿全國六屆美展中獲獎的幾件作品來看:王盛烈的《家鄉(xiāng)的孩子》,通過七個農村孩子傳神的寫照,那各具特色的情態(tài)、動作、服飾等等,可以使人推想出他們的性格、家境、生活,正是八十年代農村變革中天真爛漫的幸福童年,既鮮明又豐富,在藝術上是耐人尋味的。另如徐啟雄的《決戰(zhàn)之前》,以極簡潔純美的畫面,傳達出運動場上即將展開生龍活虎般拼搏的激戰(zhàn),有多少空間留給欣賞者的藝術想象去構造。趙建成的《鋪路石》,且不說其寓意的設置,只說這樣一個勞動場景,在中國畫里的藝術表現,與其它畫種大不相同,它決不追求如實的再現,而是如同詩人遣詞押韻,高度提煉,大膽舍棄,以惜墨如金的筆墨,集中力量傳神。
情
在狀物與傳情的關系中,中國畫崇尚的是主情說。藝術家是多情善感的,他是懷著“登山則情滿于山,觀海則意溢于海”的激情面對大自然的,所以“望秋云,神飛揚,臨春風,思浩蕩”,含情脈脈,乘興揮毫。熾烈的情思,通過自如的筆墨,落在紙絹上,物化為藝術作品。所以,凡是好的藝術作品總是充滿著詩情畫意,洋溢著充沛的感情。
拿山水畫來說,所描繪的對象是自然,但畫中山水,絕不僅僅是自然山水的如實寫照。外國風景畫講寫生,中國畫也講寫生,但不滿足于直觀之所見,而是“搜盡奇峰打草稿”,經過心靈的孕育升華,再創(chuàng)造第二自然。所以我們不拘泥于焦點透視,不受光暗陰影的干擾,像一個令行禁止的將軍,可以隨心所欲地調遣山川木石,重新組合??梢粤杩崭┮晫訋n疊嶂,也可以從一草一葉中品味出詩意,抒發(fā)感情。有一位離休老干部在遍覽故宮繪畫館的古代佳作之后說:不見風雨之跡,可有淋漓潤澤之感。他確實道出了中國畫的妙處,堪稱一得之見。
正因為作畫不是機械地狀物,而在于傳情達意,所以不主張細描細畫,有“謹毛失貌”之論。即使是工筆畫,也是以寫意的思路為主導,不是以把物象任何東西都細細畫出來為能事。細可能得到某些觀賞者的喝彩,但那只能是特技,而并非藝術。工筆畫在構思制作中,同樣遵循著概括、取舍的法則,不過呈現出來似乎以細膩見長。需要突出的,可以比目力所及的實物還精細還豐富,需要簡潔時,則可一筆帶過,或通過構圖的“經營位置”,色彩的變調等等手法加以淡化??傊?,好的工筆畫并不是如實細細描畫、諸事雜陳就算了事的;它同樣講究有張有弛、有虛有實、曲折迷離、柳暗花明的藝術性的。
中國畫是很講究氣勢的,根據描繪的對象,抒發(fā)感情,造成意蘊的不同,同一畫家筆下會有不同風貌的作品。比如賈又福的《太行豐碑》以強烈的對比、濃重的墨色,造成一種英雄的渾厚感,筆墨也是十分嚴謹的。而他的另一件作品《驚夢》,卻逸筆草草,墨色輕淺,寫出農村雪后黎明的情味。我國古代,由于地域、藝術追求、師承等等的不同,曾經形成了群體性的畫派,各呈異彩,為中國畫藝術長廊增輝。當代的中國畫壇,也已形成類似的豐富多彩的局面,在欣賞中是值得細細體味和研究的。
“情之所至,金石為開”,正是如此。畫家情之所鐘,動人的藝術品質自然流出,情景交融,意趣橫生。比如徐悲鴻的《奔馬>,具有一種勇往直前的英雄氣概。齊白石的《蝦》,則躍動著蓬勃的生機。而潘天壽的《山花》,像山姑般純樸而俊美。社會生活和大自然的大干世界,以藝術家的眼睛,會發(fā)現許多美好的東西,行諸筆墨,以其豐富的藝術美,美化生活,美化人們的心靈。
意
唐代大詩人杜甫在《丹青引》中描寫曹霸畫馬,曾有“意匠慘淡經營中”的句子。說明運思立意是作畫的關鍵。講究意境是中國繪畫藝術思想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。所謂意境,是通過嚴密、巧妙的構思和獨到的藝術表現,在畫中形成一種境界,取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,生發(fā)升華至詩的境界。畫論中說“境界已熟,心手已應,方能縱橫中度,左右逢源”。詩論中也講“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,則得其真矣?!边@真,既有真景物,又有真感情,情景交融,主客觀結合,方能曲盡其妙。曹霸正是在面對健美的御馬玉花驄的感應下,經過“慘淡經營”一醞釀構思設計等一系列形象思維的功夫之后,才畫出“斯須九重真龍出,一洗萬古凡馬空”的杰作。就是說,藝術家沒有“意”,是作不出“宛然如真”的藝術表現的。
如同園林之曲徑通幽,“景露則境界小,景隱則境界大”,詩文講究含蓄的道理,作畫也最忌直露式的和盤托出,一覽無余,沒有嚼頭,缺乏韻味。我國古代文藝理論中,很早就有“隱秀”之說。隱,就是追求“文外之重者”,就是在表面的一層意思以外,有豐富的曲折重復的意旨,可供玩味。而秀,則是以警策秀美的語言,將含而不露的意蘊暗示出來,做到“內明而外潤,使玩之者無窮,味之者不厭”。譬如寫離別,并不說自己的幽怨,卻說“棄捐勿復道,努力加餐飯”,是一種委婉隱曲的情調。唐詩中劉長卿的《南溪常山道人隱居>中,以溪花之自放,而悟禪理之無為,大致也是這種意思。一幅畫,不僅是事物的單純外在形象的描繪,而是要把作者感受到的美和富有感染力的情思,通過富有意境的畫面?zhèn)鬟_給觀眾,使觀賞者領略會心。意境是比直觀給人更多更深的東西,古人說“詩中有畫,畫中有詩”,詩意能喚起人們的聯想,余味無窮,越看越有意思,越有琢磨頭。比如齊白石的《十里蛙聲》,畫面只有幾個活潑的蝌蚪,卻叫人聯想到十里溪流和熱鬧的蛙鳴。欣賞畫面藝術美的同時,可以引發(fā)出無盡的意趣。有位畫家在空白背景的空紙上,生動地畫了一計已然紅黃變色,飄搖而下的樹葉,真是以詩的簡練和含蘊,抒寫出一曲優(yōu)美的《秋聲賦》?!按藭r無聲勝有聲”,空白,含蓄,產生了更加強烈和豐富的藝術效果。這正是中國畫藝術的特色。
正因為以意為之,呈現在畫面上的景絕不同于實在的物景。鄭板橋在一則題畫中講到“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”、“手中之竹,又不是胸中之竹也”。這就是藝術的真實不同于生活的真實的道理。李可染在《漓江勝覽>一畫的題款中寫道:“余三游漓江,覺江山雖勝構圖不易,茲以傳統(tǒng)以大觀小法寫之。人在漓江邊上終不能見此景也”。畫出了漓江的神韻,卻不可按圖索驥。說明其中滲透著畫家藝術想象、綜合取舍、藝術加工。中國畫家面對自然之景,很講究“入畫”與否的問題。就是要進行選擇、過濾、孕育等等。所以中國畫家既不排斥面對實景的寫生,更重視孕育成熟后的憶寫,靈感降臨時從筆底自然流出。意境的獲得和來源當然是生活,但不僅僅是生活,是畫家感受中的生活。畫家只有在親領了生活的奧秘,才能有充沛的感情,有深入的體會,才能獲得藝術上新的生機?!巴鈳熢旎?,中得心源”,對今天有志于藝術創(chuàng)新者,也是金科玉律。
趣
唐代張彥遠在《歷代名畫記》中講道:“夫象物必在于形似,形似須全其骨氣,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,故工畫者多善書?!边@里道出了中國畫藝術表現上的美學情趣是筆墨,而中國畫的筆墨與書法藝術同源同法。
中國畫是以線造形的,筆墨技巧不僅準確描繪對象就算完事,而是要能夠表達情緒,還要有藝術的美感,由于與書法藝術相結合,還形成了具有獨立美感的形式美。比如衣紋的描法,游絲描,行筆細勁;鐵線描,凝重沉著;柳葉描(莼菜描)則雄渾圓厚。還有戰(zhàn)筆、曲筆、潑墨法等等,具有不同的藝術效果,它是由于描繪對象、藝術家個性、愛好以及需要表現的效果等因素構成的。山水畫中的種種皴法,也大致與此相同。書法中,屬于方筆的線條,狀如“折釵股”,令人感到一種雄俊美感。而狀如“屋漏痕”的圓筆線形,給人一種豐厚美、渾穆美感。其次,如氣勢、骨肉、剛柔、張弛、巧拙、節(jié)奏感等等,都和筆墨有關系。所以在品評中國畫作品中,筆墨功力是否純熟老到是一個內容相當豐富的概念。
明清文人畫,特重筆情墨趣的追求。尤其是寫意花鳥,在淋漓奔放中,‘抒發(fā)胸中逸氣,而筆墨技藝既凝煉簡括,又變化微妙。。以青藤為例,他的題畫梅中說:“從來不見梅花譜,信手拈來自有神,不信試看千萬樹,東風吹著便成春”。他是很有創(chuàng)新精神的畫家,但功底深厚,所以能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。清朝的“揚州八怪”,均擅長花卉,繼承發(fā)揚了文人畫傳統(tǒng),正如有人議論鄭板橋的繪畫時,說他“筆情縱逸,隨意揮灑,蒼勁絕倫。”都是和筆墨情趣的高超聯系在一起的。當代的中國畫同樣繼承和發(fā)揚了筆墨藝術美感的創(chuàng)造。有了結實的西洋素描基礎,當然有助于藝術家觀察力、造型力的培養(yǎng),但以西法在宣紙上作畫,還不能完美地體現中國畫藝術的魅力。尤其在花鳥畫中,造型手法、筆墨情趣的要求甚高。一幅小品之作,在有限的筆墨中,一處猶豫、一點敗筆,韻味盡喪!點畫之間既有景亦有情,還需要體現高超的筆墨功力,也就是說點畫之間,不容更易修改,而呈現出內涵美、技藝美、形式美;經得起“橫挑鼻子豎挑眼”。這,才堪稱之謂精品。
中國畫還講究天趣的追求、,即要出之天然,不可造作。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曾向懷素求教書法問題,“素日:‘吾觀夏云多奇峰,輒常師之,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,驚蛇入草;又遇折壁之路一一自然?!媲淙眨骸稳缥萋┖?’素起握公手日:‘得之矣!’兩個人都能神會出于自然的真趣。真正的美人,不必過于華麗的巧飾,即能見出其天生麗質,而過度的裝扮,反而變?yōu)檠?,不美了。記得陸儼少在《山水畫芻議》中談到,他作畫從不起稿,我看許多畫家作畫也多如此。意在得偶然之趣,隨機應變,一氣呵成,出現意料之外的妙趣。當然這種臨場偶得并不是孤立的,它是與勤學苦練,接觸社會和自然,面壁構思分不開的。因此這偶然,是以必然為基礎的。懂得這道理,我們在欣賞藝術時,便能逐步登堂入室,變?yōu)槟茴I悟高山流水的知音。舉一個例子來說,吳作人的水墨熊貓和金魚.運用的正是惜墨如金的藝術方法,而且筆與筆之間的銜接、頓挫是書法的韻味,因此在簡淡中有濃郁的情趣??墒怯行┤嗽谀》轮?,向自然的真實靠攏,呈現在畫面上的是繁瑣、甜俗,而自以為有了新的發(fā)展和創(chuàng)造,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?所以欣賞,也就是說提高藝術鑒賞能力,實在是不可或缺的要務。要知道,只有眼高才能改變手低的局面,現在不是流行一句話:觀念的更新帶動事業(yè)的更新嗎?這是很有道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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